尽情享受生命的过程
——记上海宝山法院少年庭庭长吴隽
这是一位普通女法官的心灵成长之路,如果你在基层法院做了20多年法官,真心热爱这份工作,有着强烈的责任心和上进心,而且还是个女的,那么你可能会从吴隽的故事里找到自己的影子。
九年书记员
“我干了20多年的法院工作,对这里感情很深,从我学法律的第一天起,就没想过要去法院以外的地方,以后也会一直做下去,哈哈。”吴隽说话很干脆,笑声也很爽朗。
准确地说,吴隽会的东西其实很多,朗诵、摄影、唱歌、跳舞。读高中的时候,学校里搞辩论赛,吴隽是文科班的语文课代表,口才很好,一上台表现极佳,班主任喜上眉梢。
“去考播音主持吧!”班主任怂恿着她,然后借着和吴隽家同住一幢楼的便利,顺便把吴隽的老妈给说服了。
那时的吴隽还没认真想过今后要从事什么工作,面对班主任的怂恿,她有点心动,自己原本就喜欢文艺,又特别羡慕配音演员刘广宁、丁建华那充满磁性和优雅的声音,不妨去试一试,也许做个播音主持人也不错!于是,吴隽报考了北京广播学院的配音专业。
离高考还有半年,其他同学都在努力复习文化课,只有吴隽清早起来就亮嗓子练发音“ā——á——ǎ——à——”,然后坐上公交车赶去播音主持考前培训班上课。
年少的梦总是来得异常冲动,吴隽信心满满,欲与天公试比高。后来她才知道,那一年上海地区报考配音专业的人足足有2000多名,却只招收2名,有些考生还是往届生,考了N次!
“一时的冲动果然是不行的。我最后没考上,不过我一点也没觉得意外,而且面试时我看到别人为了梦想那么执着,我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真正喜欢什么,将来想做什么工作。”吴隽回忆。
距离高考只剩下短短三个月的时间,这次,吴隽的目标非常明确,她喜欢法律,想进法院做一名法官,所以——第一志愿填华东政法学院,第二志愿填上海大学法律系,第三志愿填法律专科院校,反正是一心一意读法律了!
吴隽考入了法专。1992年,大专毕业的她如愿被分配到上海市宝山区人民法院。进入法院后,吴隽又感觉自己学历不高,理论功底欠点火候,当她得知法院有机会让干警在职学习时,她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了考试,随后一口气念完了在职本科生和研究生。
“我很感谢当时的政治部主任郭伟清,报考名额有限,他为我多争取了一个名额。”吴隽的记忆非常清晰。
学业进展顺利,但职级的晋升却很慢,从1992年到2001年,吴隽做了整整9年的书记员。
起初,吴隽被分到刑庭,一年后调往告申庭,这一去就是8年。告申庭的书记员与其他业务庭不同,开庭不多,但其他工作很繁杂,整个庭里只有吴隽一个书记员,于是内勤、立案、给老案落实政策、上审委会做记录等五花八门的工作全都落在了她的头上。
“我还记得那时跟着老法官去外地,处理一些历史遗留的老案,有几个判处死刑的案子,泛黄的法律文书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杀’字,看着挺吓人。”吴隽说。
在我们身边,总有那么一种人,做事不用师傅说,只要一个眼神,自己立马就去做,根本不去想挑剔的事儿,更不要说抱怨了。本事都是用心学来的,将来总要奔着法官这个职业去,所以多干一点、多累一点无所谓,早些适应法院节奏才是正道。吴隽就是这种类型。
“她人小小的,工作起来又快又好,从来不喊累。”曾在告申庭担任法官的吴广芬很喜欢吴隽工作的那股劲儿,“那时候法院的新年联欢晚会还是她主持的,一口标准的播音员嗓音,主持范儿十足!”
吴隽也很怀念那段青葱岁月,每次想起9年里的磨炼,她总是心存感激:“我这人就喜欢新鲜事物,它能激发我的兴趣,那时候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初任法官
2001年,刚生完孩子的吴隽被任命为审判员,她开始了自己的法官生涯。
第一次开庭,吴隽有些紧张。需要问当事人哪些问题?怎么把握庭审节奏?万一当事人不配合怎么办?她一遍又一遍地看卷宗,把所有能想到的问题都记在本子上,生怕自己一紧张给忘了。
“刚开始办案的时候,你会有些忐忑,尽管别人无法从表面上看出来,但你自己知道,这里面有一个适应过程,差不多半年到一年的时间,从忐忑到基本熟练掌握开庭程序。慢慢地,你会发现法官审理案件,最重要的是对当事人的耐心和体谅,了解他们内心真实地想法,然后再进行疏导和判决,这样矛盾激化就少了,作出的判决也能让人真正信服。”吴隽常常这样教诲后来的“新人”。
在宝山区法院研究室工作的法官助理袁文君曾做过吴隽的书记员,对吴隽审案的功夫很是佩服。
一批群体性劳动合同纠纷案,被告是上海的一家公司,由于技术革新引进了一批机器,不再需要大量人工,于是裁员100多人,其中30多名员工历经区政府、劳动仲裁委员会,最后起诉到了法院。
“这个案子中,不少员工本身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无法接受自己被裁员的事实,情绪非常激动。”袁文君记得,当时吴隽担任了这批案件的审判长,她带着合议庭前往被告公司和劳动仲裁委员会了解情况,发现公司的裁员过程没有违反法律规定,但采用的方法欠妥,使员工很难接受。同时,吴隽还考虑到了另外一个因素,现在手里的案子只是这些员工的“投石问路”,如果法院只是单纯地判决公司胜诉,则可能引起更大的矛盾纠纷,因为还有70多名员工在一边观望,希望法院能帮他们维权。但是,如果法院判决对公司过多惩罚,那就会影响被告公司的技术创新,甚至还会影响今后相当一部分其他企业的技术革新,从而影响经济的转型发展。
假如能够取得员工的理解,这案子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吴隽与被告公司反复沟通,希望他们在开庭时向原告耐心解释裁员原因。安排开庭时,吴隽考虑到不少原告从外地赶来,她又特意嘱咐袁文君将开庭时间安排在中午。
“结果这个庭开了很久,一直开到了晚上9点多才结束。”让袁文君印象深刻的是,整个庭审过程中,吴隽让每一位员工充分发言,“30多个原告啊,其实后面人表达的意思和前面人基本相同,完全可以让他们少说或不说,但她一点儿也没打断他们。”
事实证明,吴隽是对的。这些“有气没地儿出”的员工们在法庭上一吐不快后,也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说法有些不占理,加上老东家又在被告席上耐心解释,最后,虽然法院判决公司胜诉了,但原告们都能理解。
工作带来的成就感
案件审得游刃有余,吴隽感觉自己有些“自信膨胀”了。
在法院20多年,吴隽把日子分成两个“十年”。第一个十年,案件数量尚可,工作节奏尚可,她一边读书一边做实务,理论联系实践,也没觉得特别紧张。第二个十年,案件数量逐年攀升,有时简直是超负荷运转。
“我的业绩库里有个案件数量统计,10年一共办了3500起。”吴隽最初办案时,一年结案量在150件到200件左右,后来案件越来越多,尽管庭里每月的指标都能完成,但存案压力非常大。
“现在有些法官手里的存案都已超过100件。试想,如果你在办公室,100个案件里,只要有20%的当事人和你打电话,那办案时间就更紧张了。当事人不断追着你办案,你就像一台熟练的机器,不停地转,不停地转,停不下来。”
吴隽办案很拼命,因为周围的法官都很拼命。有一位庭长,每天和吴隽坐同一辆班车,吴隽眼睁睁地看着他大包小包拎着材料回家写判决书,她不敢懈怠,抱起材料也回家写判决书。
案件数量越来越多,脑子里全都是工作,日子里全都是案子。吴隽白天排满开庭,晚上回家写判决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渐渐习惯了高速运转的状态,但并不觉得累,甚至心里涌现出一股成就感,她的结案量在庭里始终名列前茅。
“我不允许自己有改判或者发回重审,甚至有一段时间我都在想,能不能做到一个案子都不发改,即使真的出现了发改的案件,我也会反复研究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不断反思。我不允许自己出一点点差错。”
人一旦进入了某种循环就会不自主地产生强迫症,让吴隽后悔的是,那时的她忽视了对儿子的陪伴,每天儿子做完作业,她就催着孩子上床睡觉,接着开始写文书。
“那段时间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给了法律,对孩子的教育没尽心。儿子今年16岁了,我学了心理学才知道,一定要从小多陪伴孩子,可惜当时不懂,错过了。”这也许不是吴隽一个人的问题,很多女法官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遗憾。
命运有时很有趣,当吴隽对儿子满怀歉疚时,2013年宝山区法院成立了少年庭,院党组经过研究决定,由吴隽担任少年庭庭长。
上海的少年审判起步很早,1984年长宁区人民法院成立了我国第一家少年法庭,此后少年审判在全国呈星火燎原之势,各地法院都纷纷成立自己的少年庭。在吴隽担任少年庭庭长的时候,已经是中国少年审判成长29年之后,宝山区法院少年庭无疑成为了上海最年轻的一家少年庭。
一切从无到有,吴隽带着庭里的法官把全市少年庭拜访了一遍。“老庭长们都特别好,很热情很支持我,把经验都传授给了我。”
让吴隽更感激的是,每次去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参加少年审判条线会议,当时的高院副院长邹碧华都能从宏观目标和微观细节上对少年庭工作进行指导,“邹副院长有时会给我们介绍其他法院的做法,这给我们的帮助很大,让我们在短时间内步入了正轨。”
时间一长,吴隽慢慢感觉到,做未成年人审判与做民事审判有许多不一样。做民事法官时,她始终注意自己在审判中保持中立,情绪要不为当事人所动,这样才能公正裁判。但从事了未成年人审判工作后,吴隽不再刻意控制自己了,因为这些孩子确实需要法官倾注感情于其中。这既是工作的要求,也是女法官身上特有的母性使然。
“尤其是刑事案件,一旦你了解了他的成长过程和家庭,你就知道错不完全在孩子。我粗略估算了一下,那些孩子里百分之八十来自外地,六成以上是留守儿童,他们在老家读书没人管,读到十四五岁就出来谋生,没有生存能力,很容易就走上歪路。”吴隽深深感到作为一名少年庭法官的纠结,“这些孩子的社会矫正工作无法全部安排在上海,可如果让他们回老家去矫正,父母又不在身边,很难矫正成功。如果判他们实刑,那这些幼小的心灵还有可能被二度污染。”
工作中经常会遇到各种难题,吴隽带领团队不断摸着石头过河。
2014年,宝山区法院少年庭与宝山区绿化和市容管理局签订协议,由绿化和市容管理局作为法院的社会观护基地之一,安排在缓刑考察期间需要帮教的涉罪未成年人在局里矫正。
“有一个多动症的孩子,带教师傅不仅给他买励志书,教他劳动技能,还让他每周写心得体会,企业每月支付给孩子1000元的劳动报酬,让他明白付出与收获的道理。观护期结束后,这个孩子自己找到了工作。”绿化和市容管理局的用心和爱护超出了吴隽的想象,局里的负责人严格遵守犯罪未成年人档案封存的保密约定,充分保护了孩子们的“未来之路”。
“你们学校有没有普法课呀?”一次,吴隽问儿子。
“没有啊,就政治课上提一提。”儿子的回答让吴隽一愣。
“你知道你从几岁开始做坏事就要承担刑事责任吗?”吴隽又问。
“10岁?14岁?不是很清楚,老师没讲过啊。”儿子一脸茫然。
原来,现在的孩子对最基本的法律概念并不清楚,罪与非罪的界限也是相当模糊。看来,从源头上预防未成年人犯罪刻不容缓!
吴隽开始主动出击,团区委、区妇联、区教育局,她一一上门走访。“我什么人都不认识,就像愣头青一样冲过去了,薄脸皮、玻璃心可不行,必须硬着头皮去做。”
拜访的结果完全出乎吴隽的预料。
“我们可以为学校提供法律方面的专业支持。”吴隽对教育局的相关负责人说。
“哎哟,我们太需要了,以前就是没有专业的人来指导啊!”对方大呼小叫,一拍即合。
“原来我们这么被需要啊!”吴隽乐开了怀。
很快,“我为青春护航——百场主题班会”诞生了。宝山区教育局迅速部署辖区内学校排好各自的课表,吴隽和她的团队则一个班一个班地去讲课,授课对象主要为10至18岁的孩子。
精心选取典型案例、整理讲课要点、将案例做成微电影、巧妙设计提问环节、认真制作授课PPT……宝山区有200多所学校,“吴隽们”忙得不亦乐乎。
2014年,宝山区法院少年庭为宝山区40所学校的5000多名在校学生进行了普法讲课。同年,少年庭法官指导区里的中学生参加上海高院在全市举办的“春天的蒲公英——小法官网上行”模拟法庭竞赛活动,并喜捧二等奖,该庭也获得该活动组织奖。2015年,经过指导的学生们再下一城,勇夺第一名。
短短三年,吴隽带领的少年庭相继荣获上海法院2014年度集体嘉奖、2014年度“宝山区青年五四奖章”称号、2013至2015年度上海市未成年人保护工作先进集体。
生命的顿悟
“一份好的职业是什么样子的?”有人问吴隽。
“我觉得,从比较理想的角度来说,首先它是你的兴趣所在,其次它可以让你在这个过程中接触到优秀的事和人,自己可以不断进步。”吴隽眨巴着眼睛想了想。
“你这个人啊,一身的正能量。”又有人说。
“哈哈,法官本身就是一份正能量的工作啊!”吴隽笑着回答。
人的一生如同河流,吴隽没觉得自己变老,倒是感觉自己这些年成熟了不少。以前自己就好像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飞流直下,勇往直前,什么都看不清楚。现在河流慢慢平了、缓了、开阔了,也开始将一些东西慢慢沉淀下来了。
吴隽带过一个徒弟,很优秀,不到30岁,前年辞职离开了法院。
“好啊,你到了外面,把咱们法院好的作风带出去,让人瞧瞧。”吴隽说。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不舍,看着徒弟一路从稚嫩的大学生成长为优秀的法院人,最终却离开法院,吴隽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希望法院能够留住、吸引住更多像徒弟这样优秀的人才,但她也明白,这只是一种希望,现实并不会这么完美。
能够正视不完美,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正视之后依然继续前行,是一个人大智的开始。
吴隽在审理刑事案件时,经常会遇到未成年嫌疑人的父母以在外地路途远、工作忙没时间等理由不来法院参加开庭的情况。
“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但人和人真的不一样,有些父母不知道怎样才是真正对孩子好。”吴隽叹道。
吴隽碰到过一起聚众斗殴案,被告人小易为了替朋友出气,纠集一帮小伙伴前去找对方说理,结果双方大打出手,造成对方受伤。法院判处小易有期徒刑一年零三个月,缓刑一年零三个月。
没想到缓刑的报到日期将至,小易的父亲却因躲债而神秘失踪,当地司法所等了又等,也不见小易来报到。
如果错过了报到时间,小易将被收监执行,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影响是毋庸置疑的。吴隽赶紧联系学校和小易父亲所在单位,但没有找到小易一家的讯息。她不放弃,继续到处打听,用尽方法最终找到了小易的父亲。
“我赶紧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写保证书,保证让小易及时去司法所报到。”吴隽急得不行。
还好,小易最终如约报到了。
“我很喜欢孩子,看着他们青涩地成长,你会不由自主地去关心鼓励他们,只要你真正用心去感受他们,得到的回音是完全不一样的。”吴隽坦言。
现在的吴隽越来越喜欢少年庭的工作了。2015年,她带领少年庭拍摄了宝山区法院第一部法制微电影《都是网游惹的祸》,该片于2016年11月荣获第二届宝山区政法综治系统微电影大赛三等奖,观影人群遍布全区20多所学校。
“这个片子的拍摄经费非常有限,为了节省开支,所有演员都是法官自己来出演,我还演了一个孩子的妈!”一说起拍摄,吴隽就乐呵呵的,她觉得拍摄电影非常有趣,又能学到不少新技能。现在的她俨然是一个导演,看电视的时候总在想:“这个镜头是怎么放机位的?这个画面是怎么剪辑的?这个剧本写得好在什么地方?那个故事让我来说,我会怎么说?”
2016年12月4日是国家宪法日,宝山区法院少年庭又拍摄了第二部微电影《冲动是魔鬼》。该片取材于该庭审理的一件真实案例,讲述了一位中学生出于一时义气把其他同学打伤而受到刑事处罚的经历。
少年审判让吴隽找到了工作的快乐,与此同时,她的另外一份兼职工作——宝山区法院工会主席,也让她对生命有了别样的理解。
1995年,宝山区法院工会想找一个有文艺细胞的年轻人加入,碰巧吴隽多才多艺,于是被选中做了工会委员。一晃22年过去了,吴隽从最初的工会委员成了现在的工会主席。
生命是一个永恒的课题。自从做了工会主席后,吴隽经常要去看望从法院退休的老同志,会接触到生老病死的各种情况。她还主持过不少老法官的追悼会。
刚开始主持时,吴隽觉得有点无从下手。毕竟,有一些老干部在去世之前都没见过,更不要说了解其生平了,那个人对她而言就是陌生的。追悼会上,她为这个陌生人主持最后的人生告别仪式,而这个陌生人就躺在那里,离她那么近。
“人在不同的经历下,懂得的东西是不同的。”吴隽说。
“以前我觉得死亡就是结束,是一切的终止。后来,站在那些老干部们的遗像面前,看见他们依旧精神焕发,依然和蔼可亲,我突然觉得,他们的人生也许并不是就这样结束了。”
“也许死亡只是意味着另外一段旅程的开始,那么,人生这一段旅程为什么不让它尽善尽美呢?为什么不去发现生活中的美、不去尽力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呢?也许会面临各种压力,但生活也好,工作也好,最重要的是尽情享受生命的过程。”吴隽常常告诉自己。(严剑漪 龙梦灵)
来源:人民法院报 责任编辑:黄海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