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的母亲一直是我记忆中母亲的形象。
母亲的驼背源于一场灾难:1970年1月5日凌晨通海发生的那场惨绝人寰的震级达7.8级的大地震(死亡人数超过1.5万人,与唐山地震、汶川地震一起构成了新中国三次死亡超过万人的震殇),母亲为了保护年仅3岁的我,用身体紧紧抵住靠墙的大柜子,一直坚持到邻居来救援。残墙终于没有倒下来,但母亲的腰部、背部却再没有挺直起来,变成了弓字形。最为痛心的是,为了救我,母亲没来得及去救助其他三个姐姐,而年仅18岁、已经当了知青、睡在另一个房间的二姐不幸震亡。失去二姐对母亲的打击是致命的,母亲在等待父亲从外地赶回来的几天里几乎滴水未进。要知道,二姐当时是我们家最聪明、最漂亮、最听话、最懂事也是最有出息、最有前途的孩子。许多年以后,母亲还是一看见二姐生前的照片就会掉泪,有时甚至伤心欲绝。上大学后,我悄悄将二姐生前仅有的几张照片收走,带在身边,直到现在,怕的就是母亲再伤心。
二姐死后,母亲几乎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而我当时还不谙世事。母亲经常对我说,我的命也是拣来的。母亲怀我时已三十九岁高龄,全身浮肿,生产时大流血不止,母子生命垂危,最后转到昆明的云大医院,才得以保住母子的性命。我的出生如此艰难,以至于成年后的我很少过生日,一想到母亲为了生我差点连命都搭上,便再没有多少过生日的兴致——儿子的生日,母亲的苦日。母亲给了我两次生命。
母亲的能干是公认的。由于父亲常年在外,母亲既当爹又当妈,既要为全家的生计起早贪黑苦干农活,又要在家里忙里忙外操持家务。听亲戚们讲,年青时的母亲干活,那是一股狠劲、一股不服输的拼命精神。薅秧可以从田边到田头不抬头歇一下,挑粪上山可以跟劳动力稍差的男人相比。母亲也说,鸡叫一遍起床到山上挑柴,天不亮就挑肥料到自留地,太阳还没有升起就要到队上干活。所以,“大包干”(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前,一家三口(大姐外嫁后)全靠母亲一个女人做农活苦“工分”,非但不“超支”,年底还会有少量的“分红”,干部社员无不交口称赞。在家中,母亲同样是一把好手。大到杀鸡宰鸭,小到绣花做鞋,无所不会,无所不精,街坊四邻无不敬佩。她心灵手巧,绣花做鞋贴补家用,卖瓜子、甘蔗供我们读书。她给我们纳的鞋垫至今都还在用,她做的家乡传统菜如青豆米粑粑、酱油蒸鲫鱼、夹沙肉等至今仍是我最爱吃的美味小吃。她还能腌制一手好咸菜,青菜、萝卜、藠头、蒜头、芹菜等等,都能成为她腌制的食材,她所在过的地方——弥勒、个旧、昆明、玉溪,很多人都尝过她腌制的可口咸菜。
母亲的节俭也是出名的。她从小要求我们不准剩饭剩菜、不准挑饭挑菜、不准倒饭倒菜。她常说:一颗谷,累呢哭。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忙到头就只有这么一点粮食,如果随便浪费,那就只有饿肚子。所以,母亲每年都会精打细算,把每年有限的粮食分配到每个月。有时年关收成不好,母亲就用麦面、玉米面拌饭,甚至用红苕、蚕豆、稗子救急。每年寒暑两假,母亲都会带着我和三姐到田里、山上地里拾麦子、蚕豆、谷子,每次拾到的数量虽少,但积少成多,也能帮助解决一点粮荒问题。母亲是有心的,她常常将白米饭留给我们,自己则吃杂粮、菜叶充饥。即便如此,她还很乐观地说,比起58、59年闹饥荒,现在好得多了。那时,吃肉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奢望。但母亲很有办法,一年养的年猪宰杀后,除了卖一部分,母亲总是要留一部分家用,她腌制香肠、做油炸肉、腌肉,每到我们馋时或者生病时,她总像变戏法一样能够让我们在饭桌上见到肉。母亲总说,要细水长流,才不会吃上顿没下顿。所以,即便是杀一只鸡,除非人多能吃完,母亲也会很小心地用油炸后把它们分开来吃,今天吃一点明天吃一点,而不会全部一锅炖。母亲节俭却不小气,她乐善施助、热心助人。即便日子很艰难,她也常常接济更加困难的亲戚、邻里、老乡甚至素不相识的人,而且从不要别人回报。在与我们在玉溪共同生活的日子里,我们搬了两次家,每次最舍不得我们搬走的就是值班的门卫和保安,因为他们常常得到母亲的帮助和接济,无论是物质还是金钱。她会给上门收废旧物品的人送些水果或者糕点,会多买一些蔬菜然后送给邻居,会给遇到的一些陌生人送些衣裤,会给她认为可怜的人捐些钱,甚至有一次被车撞倒,她反过来安慰肇事者不用担心,不要他付一分医药费。时至今日,她还教育我们说:不要和卖小菜的人讲价,那是穷人;碰到走街串巷挑着担子卖水果的老人,要尽量多买些,好让人家早点回家;遇上讨钱的人,能给多少给多少,这是积德;不要给他们买任何东西,他们已经够吃够穿。其实,他们自己过得非常节俭,一如当年小心、精细。即便多冷的天气,也舍不得用烤火器;基本不看电视,怕电费贵;我们买给他们的稍贵点的衣服,不是舍不得穿就是送人;很少给自己买点想吃的东西,怕花钱。
母亲是个文盲,却懂得教育和鼓励子女多读书、学文化、做个有知识的人。母亲最大的欣慰就是我从小学习成绩优异,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而厌学的三姐为学业却没少挨过母亲的责骂。母亲格外照顾和关心我,很少让我干农活,好吃好穿的也优先满足我。母亲很少到学校看我,除了开家长会,因为她从不担心我在学校的表现情况。凡是她来学校找我,不是送吃的就是送穿的。记得我上初三最后一学期那年,一天下午,大雨瓢泼,我们正在教室上课,老师示意我教室外有人找我。我走出教室,看见母亲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手里捧着一捧山楂,笑眯眯地看着我,而斗笠、蓑衣上的雨滴还在不断地往下滴,脚上的鞋子全湿透了,旁边放着她干完农活的一对雨水浸湿的篾箩。我心头一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母亲却迅速将山楂往我的口袋、裤包里放,放完后又催促我赶快回去上课。其实,远比这样关怀、疼爱我的事情还很多,但这一场景始终深深定格在了我脑海里。
母亲于2014年10月15日无疾而终,终年89岁。母亲生前听到了这篇文字。弯腰的母亲形象永远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母爱的形象
(作者:云南省玉溪市人民检察院 柏利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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